第五章·欲向德贤问六道(上)(1/2)
莺奴从漫着水的地面上摇摇晃晃地站起,浑身打颤。她摸索到放着存粮的杂乱小柜,打开看时,酥油已经被庸玛尽数拿去献佛,剩下一碗糌粑和两块酸酪,台面上还有一碗被漏下的雨水涮得不再是油茶的油茶,这就是全部的食物了。
她坐在一旁将食物大口吃完,把那满满一碗雨水也喝完,仍然用肮脏的袖子把嘴角擦干净,将头发盘起。做完这些,她掀开帘子大步地走出毡房,再一次向着桑耶寺跑去。
大雨仍下个不停。
莺奴甚至已经知道连自己方才吞咽掉的食物都不是真的,真实的自己也许还没从桑耶寺迈出半步。如今在奔跑的是什么呢?是她的某一个灵魂么?灵魂竟然也需要进餐,会吃下这幻想变成的食物,而每一口吞咽都如此真实,她怎么能否认自己是活的ròu_tǐ、是实在的?
而且正是因为她意识到过去的每一天她都曾这样度过,却从未怀疑过自己并非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活人,此时的情景才更添一分惊恐。用双足跑和用念想跑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体验,那么在这一天之前,她到底是在用双足跑还是用念想跑?
唯一确定的是,如果这个雨中的她选择静止不动,那么这不知是灵魂还是实体的身体也会真正留在大雨中,会在这崩溃的宇宙里迎来终极。
那正是狐奴真正的杀人手段。
可她又那么清晰地知道狐奴的本意并非杀人。她一边奔跑,一边回忆着方才狐奴对她诉说的一切,虽然分不清究竟有几分是她的真心、几分是被自己的心想所扭曲的善意,可她莺奴的本意也不是将他人想成恶的。
狐有真正的难处,那种无奈已经从阵法的意象里透露出来了——哭脸的狐狸、倾盆的大雨、毫无生机的俗世,就好比伤心人做梦,也会梦见这些难过的事情。
而且在这个大雨幻境中,时辰似乎是不转换的,这里永昼无夜。有什么类似于杀人无数这样的任务逼得她无法合眼,因此创造出大灭顶祭和永昼雨这样的梦境来。如果莺奴的推断没错,那么狐奴的昆仑山之说就不是编造的,数年前确实有三十六个人在某处进行过厮杀,而狐是其中的幸存者之一。而那场竞争至今还未结束,狐始终害怕自己成为他人的“象”,数年来一直生活在这种震惊和压迫中。
她为此痛苦多年,直到决意成为“象”、解脱自己为止;而那成为象的动机,正是那一年看过的莺奴舍身成仁的画面挥之不去,最后说服了她。
可自己真的有过这样的经历么?包括在幻境中听益喜旺波提到的长安演法之说,在那个故事里,她也在舍弃真身。她在为谁舍弃真身?狐奴描述的画面里,自己来到昆仑山时安宁优容,看起来曾被热心关怀;所以狐奴说到的那个“师父”绝不是秦棠姬,秦棠姬虽然对她也有关爱,但体罚更多,更不会允许她着鲜艳衣裳、戴醒目首饰。这个人不是秦棠姬,自己曾经另有师父。
莺奴还记得秦棠姬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身上有练武的功底,她那时什么都忘了,自然说不出来;但狐奴这样一提,似乎故事断裂的地方找回了一块碎片,她确实跟着某个人学过武功,自己的过去不是空白的。这个人就像狐奴的师父们一样将她抚养到十余岁,也像狐奴的师父们一样让她去昆仑山赴了约。
——只是那句舍身之语又是谁教她的?
是那位师父吗?
她脑中塞满了问题,这似是未知却又隐约有形状的过去使她害怕,如果自己十二岁死之前是一个和如今完全不同的人,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,那她还要继续追寻那过去的真相吗?
按照狐的说法,他们这三十六人其实是三十六名“奴隶”,生下来就活在欺骗中。她现在已经“死”过一次,又靠这不死之身暂时解脱出去,让其余人都以为她已经不在世上。如果回去追寻,就等于重新跳进那个轮回里,狐奴所说的吃象之事会再现于世。而且狐奴口中那名一拳打通自己头颅的少女,似是独独对她有着极强的兴趣,只杀掉她就离开了;如果自己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、如果那名少女也还活着,一定会重新找上门来,还会一拳打通她的头!
但那名少女是谁?
想到这些,她在雨中竟出了一身冷汗。抬头望到桑耶寺的金顶,明白自己已经一脚踏进此世,接下来所受的一切都有缘由,她已无法强行切断因果。既然如此,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。
莺奴在方才就已经想明白了,狐奴即便看起来有善意、做事有苦衷,自己也免不了要与她斗争,因此不能让慈爱酿成灾祸。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下定决心去和谁战斗,不免伤心;但仍然在冷雨中剥掉身上沉重的裘衣、将厚靴除下,踩着雨水啪挞啪挞地向乌策大殿疾步走去。如果真的要战,不能让衣衫限制住行动。
她踏进大门,乌策大殿内的景象依旧,谁都没有挪动一分。狐奴依然盘坐在原处,头颅低垂在肩膀,雪白的帽子已经被冲刷到地上,雨水顺着她的额发如珠线一般落下,整个人如同一座雕琢坏了的神像,扔在雨里被人遗忘了。
莺奴借着滂沱大雨的噪声,轻轻接近狐奴。那女子依旧岿然不动。
她压制住心头的恐慌,伸出手去碰了碰狐奴的脖颈,惊觉对方的皮肤冷得像铁。她小心地触碰了一下,又在狐奴的鼻端和太阳穴也试探了几次,不禁更加恐慌——狐奴也是死的。
永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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